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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舊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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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氣一冷,陳躍然早上就起不來床,安琪每天為挖他起床,必得費盡唇舌。

“再不起來,拿棍子了!”這天安琪忍無可忍,手執一根撐衣桿,殺氣騰騰站在床跟前。

“就知道棍子棍子!你個臭媽媽屁媽媽!”在家法威脅下,陳躍然終於滿腔悲憤地從床上坐了起來。

他被十萬火急地催促著刷了牙,洗完臉,邊吃早點邊覺得恨意難平,以致於每句話後面必綴一個氣勢儼然的“哼”。

“哪兒有你這樣的媽媽,竟然不許自己的寶寶睡覺!哼!”

“憑什麽我要幫你拿饅頭?我到底是你的寶寶還是你的仆人?哼!”

“為什麽翹楚阿姨就可以一直睡一直睡?我就非得起床?哼!”

初冬時分,七點多時,天色確實晦暗不明。安琪被他的磨嘰將耐心消耗殆盡,“翹楚阿姨有時還得五點鐘起床去采訪呢!再說她昨天晚上忙工作到一點,你呢?哼!”

陳躍然說:“我天天上學,也很辛苦!哼!”

方翹楚已經醒了,忍不住在裏屋笑:“小混蛋,我就比你晚起一會兒,你就這麽大仇?我已經熬到大學畢業了,你才上幾年學?哼!”

陳躍然於是滿腔絕望地上學去了。

送這位大爺上學後,安琪回到家,看到方翹楚嘴裏叨著個花卷,手裏拿包牛奶,正坐在凳子上換鞋,兩人在門口聊了兩句,翹楚交代說孩子定在這兩天做手術,她會很忙,不必等她回來吃飯,說完就匆忙走了。

安琪回了屋,把房間簡單收拾了一下,就開始幹活兒。一方面要從編輯晦澀難懂的語言當中領會她的精神實質,把上一批畫稿修改出來。游戲公司的訂單也正在創作當中,同時她開始每天抽一兩個小時著手創作繪本。

繪本創作並不順利,她原先的編輯白合,雖然還失著戀,沒情沒緒的,在知道這件事後,卻給她在人設和大綱方面提了不少建議。

做網站的事,她曾咨詢過在古冬公司的老搭檔小羅,小羅很爽快地說,等安琪的設計稿出來後,一切事情包在他身上。

安琪提到報酬時,小羅死活不要,最後只說請他吃頓飯就好。安琪再次感嘆這世上好人真多。

一忙起來,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就顯得很遠。安琪也避免想到它,她把它擱置在了一旁,等時間自己把坎坷沖刷成平灘。忙碌的生活至少有這點好處,它讓感傷和懷舊都成了奢侈品,嘆春花恨秋月什麽的,都是閑出來的。

只是她如今忽然就覺得不知怎麽去面對鄭東耘了,想到他,就會覺得一陣歉疚。

她了解的鄭東耘很敏感,心眼還小,她很意外,他竟然對她說沒關系。但她知道他在等,等她把這段感情收拾幹凈,再給他一個足夠坦誠的解釋。

可她現在還不想談。別人處理這種事情,或許可以假裝輕描淡寫地帶過去,安琪不行。她既不想騙自己,更不想騙鄭東耘,那對他付出的心意是一種褻瀆。

有一天她給弟弟陳安樂打了個電話,很直截了當地問:“樂樂,你們是不是收到過我的信?”

電話那邊安樂沈默了很久,才說:“是我和爸爸的意思。爸爸說,你那時好不容易過了那個坎,他想你一輩子平平安安的,不願意讓他再來打擾你。”頓了頓,安樂又說:“姐,你不要怪我們,當時爸媽和我商量時,我對這種做法很讚成。”

過了幾天,安琪收到了一個包裹,看看地址,是從老家發過來的,她拿著包裹看了好久,最終沒拆開,直接放到了門口的鞋櫃裏。

有一天下午,安琪接到小衛的電話,要約她出來坐一坐,並聲稱只有他一個人。安琪看看時間,已近陳躍然放學的鐘點,便把地方定在了幼兒園旁邊的一個小花園裏。

小衛打車到了地方,看見安琪就在花壇沿上鋪了張報紙請他坐,便十分氣餒,“你就不能找個象樣點的地方?”

“我兒子馬上要放學了,待會兒我得全心全意為他服務。”安琪拍拍花壇沿,“你平時那麽高大上,偶爾平民一下會少塊肉嗎?”

小衛只好委屈他的貴臀,在花壇沿子鋪著的報紙上坐了,又遞給安琪一個袋子說:“聽說你結婚了,補送你的結婚禮物。”

安琪打開一看,是一個水晶吊墜,不由對著太陽映了映問:“真的假的?”

“施華洛施奇的。”小衛沒好氣地答。

“咦?貴不貴?多少錢?”

“如果貴你是不是馬上要給錢給我?”

“不是,我上個賬,等你結婚時還你情。”安琪坦然回答。

“陳安琪,你他娘的還能再市儈一點嗎?”小衛很快就覺得,在安琪面前要做一個彬彬有禮的美男子太有難度了。

“能啊,我給你普及一下市儈常識,結婚禮物是要送雙份的。你才送一個吊墜,多麽不吉利。”

“問題是你要那麽多水晶吊墜幹嘛?”

“可以賣,可以送人。你管啊?”

小衛無語地用手抵住了額頭,看到安琪盈盈的笑臉,忍不住又說:“你不打算告訴我你離婚了嗎?”

安琪臉色不改:“知道我離婚你還補什麽結婚禮物?前面左轉二百米,有家精神病院你可以去看看了。”

“我只是覺得很好奇,當年有人曾告訴我,男人劈腿或移情別戀要被打死。”小衛問:“為什麽你的前夫還活在世上?你解釋一下。”

安琪笑了起來,“說那種話時我才不到二十歲,人都會長大啊。”

兩人閑聊了會兒,安琪便問起小衛這次回來多久,又問他母親身體可好。

小衛母親多年前就離了婚,靠一份普普通通的薪水,把小衛養大成人,安琪對這些情況也略微知道一些。談及母親,小衛便收斂了玩笑的神情,認認真真答:“還好,前兩年終於給自己找了個老伴,我也算是放心了。”

兩人沈默片刻,小衛看著她,“為什麽你不問馮子思為什麽會離開,又為什麽不問他為什麽回來?”

安琪也不笑了,她嘆了一口氣反問:“那很重要嗎?”

“那已經不重要了嗎?”小衛憤憤地看她:“當年你為了知道這是為什麽,滿校園地追殺我,將老子逼得雞飛狗跳,多少人以為是老子把你怎麽樣了,我清白的名譽到現在也還沒恢覆!”

安琪斜睨小衛:“你清白過嗎?”

“媽的,說重點!”小衛怒了。

“確實,很長時間以來,我都很想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就失蹤了。不過,隨著我越來越老,我忽然就不想知道了。”安琪表情平淡地看前方。“你得知道,生命裏不同時期總有不同的重心,現在,那已經不是我的重心了。”

小衛許久沒說話。兩人在花壇沿上,雙雙把玩手裏捏著的落葉。接學生的家長紛紛路過,對這兩個人投來奇怪的目光。

半晌,小衛問:“你聽說過盛世集團的案子嗎?”

安琪搖頭,小衛嗤笑:“也對,你向來兩耳不聞窗外事。盛世集團是馮子思老爸弟兄幾個的公司,那年出了事兒,鬧出了很大動靜,你肯定沒註意。”

安琪詫異了,“啥意思?馮子思老爸還開公司?”

“沒看出來吧?智商讓人捉急啊!”

“他沒告訴我,我他媽上哪兒知道去?”安琪心裏又添一重氣惱,“那時候我們湊錢吃披薩都只夠買一碗水果沙拉,去湖濱公園為逃票還要扒院墻,有這麽窮的富二代?”

小衛恨鐵不成鋼地看安琪,“你這頭豬!那難道不是你們談戀愛的情趣嗎?!你還敢不敢有點情趣?”

安琪於是悻悻地住了嘴。過了一會兒,終於忍不住道:“出啥事兒了當年?”

“跟你也說不清楚。反正最後是他們家欠了別人很多錢,被無數的人上門追債。他二叔當年都被逼得跳了樓,他伯伯也坐了牢,剩的人倉惶逃到了國外。這事兒當時只有林開清楚,他還不讓告訴大家,我都是後來才知道。那些債主都不是善茬,他這也是怕萬一牽連了你。”

安琪便沈默了,許久才自言自語般問:“是這樣嗎?”

這件事,她痛苦、疑惑、猜忌、懷恨了這麽久,終於得到了答案,可心裏不僅沒輕松,反而空落落地一陣疼。

小衛最後撕扯著手裏的落葉說:“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,只是覺得,你應該知道這些。”

“謝謝你特地來告訴我,立瀟。”安琪叫小衛的名字:“其實,就算是在我最失落的時間裏,我都認為,你還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她站了起來說:“再見了,我要去接我兒子了。”

衛立瀟很惆悵地站了起來,他屁股下墊著的那張紙居然粘在了褲子上。安琪幫他揭了下來,不料那報紙其實是她半路接的小廣告,印刷質量很差,小衛又穿了條淺藍的褲子,紙上的鉛字居然印在了褲子上,還歷歷在目,依稀能看出那是治陽痿的廣告,安琪湊過去打量了一下,忍不住笑倒。

小衛回身一看,惆悵一掃而空,綠著臉吼:“該死的陳安琪!老子服了你!”

“我哪知道這廣告紙質量這麽差?”安琪邊笑邊狡辯,“這奸商,誰還敢去買他的藥!”

小衛無計可施,只好把皮夾克脫下來系在腰間,擋住褲子上的汙點,可憐這美男子裏頭只穿了件短袖T,當下被初冬的小風吹得一哆嗦,抱著膀子往外走時,還被一個憤世嫉俗的老婆婆甩了一句:“穿得象油子,凍得象猴子!現在的年輕人呀……”

“老子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!”小衛罵罵咧咧地走了,安琪在路邊扶著樹笑得前仰後合。

她笑著笑著,忽然就笑不出來了,望著小衛的背影,悵茫一點點從心裏升了起來。

當年的事,就算如今清楚了,他們之間也還隔著八年的漫長時光呢。八年,世上的很多東西都變了。

那天晚上,等陳躍然睡了,安琪坐在燈下,拆安樂寄來的包裹,裏面有幾封信,其中一封有拆開過的痕跡,其他幾封卻都還封存完好。安琪看看第一封信上的日期,正好是自己準備和李星河結婚的那段時間。

她按日期逐封拆開,細細看了一遍。馮子思並沒有在信裏告訴她為什麽突然離開,只對她說他到了哪裏,問她怎樣了。信很短,多是三言兩語就結束了。

那個白衣飄飄的年代,那個彈著吉他唱歌的少年,如今有跡可尋的,也只是這三言兩語了。

直到她打開最後一封信。淚水猝不及防地滾落下來,大顆大顆滴落在信紙上,洇濕了上面的字跡。

“安琪我想你,我想你,我非常非常想你,非常非常非常想你……”

整整一頁紙上,字跡潦草地寫滿了這樣的句子,帶著絕望的氣息,如同夢囈,如火般燙,縱然在沈寂多年後,握在安琪手裏,尤存餘溫,令她不能不深深動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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